紀老先生的手語專場

紀智林,七十多歲,聾人

紀先生生於上海,廿多歲時,為了爭取更好的生活,偷渡來港。他在香港落地生根,成家立室,在工廠渡過不少血汗生涯。這還不止,原來,他曾到過日本打工。他隻身一人,憑着個人智慧,找尋生存空間的經歷,已使我欽敬不已。又原來,他是個煮麵的能手,曾跑到台灣開麵店,最後在香港成功起家,賺過大錢,怎知一場非典型肺炎把整盤生意摧毀……

最特別的,是他的命運,一步一步走來,都有同樣是聾人的朋友守護相濟;每拐一個大彎,險些摔倒之際,總有聾人朋友在旁扶着一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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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是要聚會要面談

我悄悄問Mary:「為甚麼聾人朋友不在家看電視、看報紙新聞,卻跑來看紀先生講故事呢?」

「電視新聞報導員是用口說話的,有時甚至沒有中文字幕,你叫我們聾人怎樣知道發生了甚麼事?」Mary答:「紀先生用手語,表情那麼豐富,把事件表達得那麼精彩,我們都喜歡看呀!」

就在我開始學手語不久,路路便帶我到九龍的一家連鎖快餐店。很多時候,聾人朋友會在週末晚上在那兒相聚、聊天,甚至談至通宵達旦,才盡興而歸。

紀生1

紀老先生就是這些聾人聚會的常客,我曾見過他在快餐店裏大談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則趣聞,七情上面,出神入化,許多聾人朋友都被吸引過來,圍起一個圓圈。講到精彩處,大家嘻哈絕倒。那一刻,我覺得紀先生像極了中國古時的「講古佬」。

雖然人人的家裏也有電視報紙,但更愛看由聾人朋友用手語,把最近發生的大事說出來,這樣比在家看平鋪直述的新聞有趣多了。

「我從小便是這樣。有時會在看報紙時,留意到中文裏的一些用詞、寫法,如果覺得有趣,便想辦法用手語表達出來,重要的是讓大家聽出耳油。」紀先生這個「聽出耳油」的手語,打得好貼切,我身旁的阿基立刻意會了,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
1960年代 150元的偷渡服務

紀先生從聾校畢業後,在一家塑膠工廠工作。五十年代的中國,政治運動頻仍,糧食短缺,上海也不能倖免。

「我那時在大陸的生活苦極了。大概一九五零年代中期,你知道嗎?人們生活都是靠糧票,連造衣服用的布都是。我們所有物資都很缺乏。(政府)要查你戶口,看你家有多少人,才決定給你多少糧票。每次要食物,都得拿糧票換,在香港你當然可以想買甚麼就買甚麼,大陸當時怎麼相同呢?很苦的,食物根本不夠,很多人都只能餓着。」

那時是一九六零年。大家都愛說,香港繁榮、生活好,所以紀先生一家就決定去了。

「那時我二十五歲,甚麼也不懂,母親和姐姐已到了香港,跟我通信,叫我去申請出境的批文。」紀先生跑去跟工廠老闆說,生病了,要到香港跟家人一起,治病去,老闆便寫了個「探親證明書」,讓他拿到派出所。派出所的公安看了,跟紀先生說,香港滿是資本主義的壞人,很腐敗,叫他不要去。

紀先生用手語來表達「資本主義」,是在下腹比劃一個大大的肚腩,我和阿基也是第一次見,覺得非常傳神,笑個不停。

一個月後,紀先生很順利地拿到派出所的批文,以為這樣就可以去香港了。他當時不知道,要離開大陸容易,要進入香港,才是難關。

「我自己一個人,坐火車到了廣州,再轉車到深圳,把批文交給關口的人員。他們說不行,這只是出境批准,我這才知道入境香港要另外文件!」紀先生慌了,連忙給在香港的姐姐打電報,她回電,叫他「回廣州去」,於是他又坐上了火車回廣州。

正在路上徬徨無助之際,竟然讓他碰到另一位聾人朋友!對方也是上海人,一樣想到香港去。

紀生2

「他帶我到廣州一家酒店去,那兒有一個人,租了個房間當辦公室。他叫我給他一百五十元,我問那是幹嘛?他說是偷渡費。我說我怎會有錢呢?那人拿了一份欠單出來,要我簽名。就這樣,我借了人家一百五十元,那人又要我寫下家人在香港的地址。」

紀先生告訴我們,當年這一百五十元的偷渡費,是他五個月的工資了。

「那是一艘帆船,我們是偷渡的,沒辦法光明正大駛到香港,只得抄遠水路,在離岸很遠的海域等機會。我們等了很久很久,到了午夜來臨,我們仍一直在船上等着,感到船慢慢向香港的岸邊駛去,到差不多泊岸時,他們安排我們逐批轉上另一隻小艇,划到岸邊。

快要輪到我上岸時,忽然有一束光向我照過來,那是警察的燈!我們都嚇壞了,拼命把頭縮低,免得被發現。那燈光會打圓圈的,最後,那燈真的直直地射向我們的艇,我整個人曝露在燈光裏,怕得冒汗!我以為我完了,這次一定會被拉去坐牢……」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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